書法現場,三家說法之三

書法老師教錯啦

侯吉諒  (20080110)

    

      這幾年「參觀」過不少書法家現場揮毫和教學情形,值得效法學習的非常多,但也普遍存在不少書法怪現象。最常常看到的,就是書法老師總是在示範講解的時候說:「我們寫書法要用宣紙……」,然後只見老師拿筆往硯台上沾了沾墨,再順著筆毫的方向在硯台的邊緣上用力刮了刮毛筆,調整一下筆中的墨量,然後大筆一 揮,龍飛鳳舞起來。這樣的「寫字表演」,幾乎就等於一般人的「書法觀」:「書法就是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字」。

     一般人總認為,寫書法就是要用宣紙,或者說,不用宣紙寫字,就比較不正式或不講究,甚至不入流。

     不過,就我所知,很多本來喜歡寫書法的人都是在用了宣紙以後,從此斷絕學寫書法的念頭,原因是,用宣紙寫書法實在太困難了。

     用軟筆寫字已經很困難,用軟筆在吸水性強的宣紙上寫字,那可是難上加難,而且難上無數倍。

     常常在參觀書法展的時候,聽到許多人說,他們對書法有興趣,但卻不敢學書法,最主要的原因是,就是因為老師教他們要用毛筆、在宣紙上,練顏真卿或柳公權。

     很不幸,在宣紙上練顏真卿或柳公權的楷書,剛好是扼殺書法興趣的「最佳方法」。

     因為,在宣紙上練顏真卿,其實包含了兩個書法最根本的錯誤。

     宣紙非必要

     怎麼會這樣呢?寫書法要用宣紙、寫書法要先學楷書、學楷書就要寫柳公權、顏真卿,這幾乎是台灣書法教育的真理了,怎麼會是錯的呢?

     事實上,我曾經懷疑,如果叫顏真卿或柳公權用宣紙寫楷書,他們是不是也可以寫得很好?我還懷疑,如果唐朝的人用宣紙寫書法,也許楷書就不可能出現在唐朝。

     根據現存的書畫文物、文獻資料,我們雖然無法用實物來分析唐朝紙張的纖維組成,但可以肯定其中的主要原料是麻、籐的「樹皮」。

     使用樹皮纖維製作的紙張,本身就比宣紙不吸水,再加上後加工──硾打、上漿、填粉、染色、砑光等等程序,紙張的「疏水性」會增加,用這種紙張寫字,書寫速度可以放慢,可以比較從容的追求筆畫的嚴謹工整,而不必擔心使用宣紙般的滲墨暈墨。

     從技術上來說,只有緩慢書寫,才有可能寫出楷書那種規矩、節制和工整的線條,因此,如果不是唐朝的紙張剛好已經發展到了適合寫楷書的紙張,楷書很難在「不容易寫」的情形下出現或完成。反過來說,因為唐朝人追求楷書風格,所以就發展出麻藤類的後加工紙張。

     根據考證,宣紙最早發明於唐朝末年,也有說是宋初,但無論如何,歐陽詢、褚遂良、虞世南、柳公權、顏真卿這些偉大的書法家肯定沒用過宣紙。

     從現存書畫真跡看,從宋、元到、明末,恐怕大部份的書法家,還是比較習慣用不吸水的絹或紙寫字。

     歷史的發展如此,為什麼我們卻一直認為「書法等於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字」?

     那是因為,清朝初年以後,宣紙的確成為書畫應用最廣泛、最方便的紙張。

     宣紙潔白柔軟,濃淡墨韻非常漂亮,很適合明末以來最主流的「寫意」山水、花卉,宣紙吸水性強,濃淡、乾濕對比強烈,也特別適合表現篆書、隸書、魏碑這一類的書法,尤其濕濃墨韻的淋漓、乾澀線條的蒼勁,更是書法家的最愛。

     幾百年的習慣累積下來,宣紙很自然就成為書畫的「真命天紙」。

     但從學習書法的角度,不但沒有必要一開始就用宣紙的,連寫書法是不是一定要用宣紙,都值得探討。

     楷書非入門

     學書法的第二個根本性錯誤,是學書法一定要從楷書開始。

     一般人學寫字,總是一筆一畫從最基本的楷書開始學起,而後隨著年紀的增加、字形的熟悉、書寫技術的熟練,便愈寫愈快,就好像行書一樣。因此,大家總也認為,書法就是這樣發展的。

     其實不然。書法從商、周的甲骨、金文(大篆),到秦小篆、漢隸書,基本上是從象形進化到抽象筆畫結構的過程,隸書出現時,中文字形的演化已經進入完成期,隨著毛筆技術的改良和紙張的發明,書寫的方便性快速提升,於是,從現存的秦簡看,快筆書寫的行草書,甚至在漢朝隸書完全定型之前就出現了。

     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,因為在生活應用上, 快速書寫有其必要性,既然快速,筆畫就不可能像篆書那麼絕對的垂直和水平,筆畫的轉彎也不會那麼圓潤、均一、講究;快速書寫的線條「解放」了篆、隸書的線條,同時改變、複雜化了書寫的技術和字型結構,種種複雜的筆法才慢慢被發明、發現,於是需要比較高明書寫技術的草行楷才有出現的可能。

     王羲之是公認最偉大書法家,因為他的書法寫得最好、技術最厲害、字最漂亮。而且他的書法影響了當代和後代。

     王羲之的書法是不是寫得最好,技術是不是最厲害,字是不是最漂亮,也許見仁見智,難有定論,但是,王羲之的書法影響了後代至今,是既定的事實。我們現在寫字的字型、風格,即是王羲之(那個時候)形成的。

     而如果可以用這樣的角度「承認」王羲之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書法家的話,那麼,我們就可以說,歷史上最偉大的書法家,沒有學過楷書。

     既然最偉大的書法家沒學過楷書,那麼,我們為什麼一定從楷書開始學書法?

     也許有人會說,小楷「樂毅論」、「黃庭經」不都是王羲之的字嗎,怎麼說王羲之沒學過楷書?

     沒錯,王羲之寫過楷書,不過那種楷書當時叫「真書」,而且和我們現在所認為的楷書有極大不同。

      現存最早的「真書」,應該是鍾繇的「宣示表」,鍾繇生於西元一五一年,二三○年逝世,梁武帝蕭衍稱譽他的書法「勢巧形密」,質樸渾厚,雍容自然,晉史中記載王導東渡時將此表縫入衣帶攜走,後來傳給王羲之,王羲之又將之傳給王修,王修便帶著它入土為安,從此不見天日。現在傳下來的,記載是王羲之的臨摹本, 字體端整古雅,結體略呈扁形。三○三年出生的王羲之距離鍾繇的年代將近七十年,所寫的「樂毅論」、「黃庭經」即很有鍾繇筆法、結構的影子。

     寫字不是畫字

     從「宣示表」到「樂毅論」、「黃庭經」,都是所謂的真書,運筆比較緩慢、結構比較工整,的確接近唐朝楷書,但和工整如刻畫、結構端正嚴謹到一絲不苟的唐楷,還是有很大的距離。

     一般書法史都認定,結構、點畫、筆法都定型的楷書,一直到唐朝才完成,這時王羲之根本尚未出生。所以王羲之時代的楷書和唐朝的楷書,兩者是不同的。

     仔細分辨,無論「宣示表」或「樂毅論」、「黃庭經」,起筆、收筆、結構、運筆的速度、工整度,都不如唐楷那樣嚴謹刻板,王羲之的真書,包含許多行書的筆法和速度。

     唐楷確立了中文字體最後的定型、筆法的規律性以及統一性,對初學識字、寫字都非常方便,因此成為書法的入門功課。

     然而,唐楷規律的、一點一畫的筆法,卻也使初學者在容易入手的同時,也被這種太過機械式的結構、筆法所限制,於是寫字的時候,很容易就成為一筆一畫的「畫字」,而不是筆筆之間筆意連綿的「寫字」,加上後來宣紙的發明,為了不讓緩慢的書寫時墨跡滲開,於是不得不增加墨汁的濃度,墨太濃,就不容易「寫」出字來,於是便只好「畫」字。

     畫字的結果是,點畫很容易「製造」出來,但「寫字的筆法」卻不見或扭曲了。

     許多人辛苦練字,其實只是努力的畫字,多年下來,畫的字型固然可以產生工整、甚至流暢的線條,但讓他們寫行書,卻完全不能應付,原因就在畫字,而不是寫字。

     書法線條中種種力道、粗細的變化,是在下筆、運筆、收筆時,用各種筆法去變化完成的,畫字卻是利用毛筆筆尖的移動把書法線條的畫出來,其中的高低之分,自是不可同日而語。

     書法流傳二千多年,限於記錄科技的不足,我們只能在古人的文字描述中去嘗試體會書法的各種可能,然而古人的形容詞中有太多玄奇的詞彙,後人則有太多誤會的理解,以致人云亦云、將錯就錯。

     寫書法不容易,學到正確的寫字方法更不容易,不過,了解寫字就是寫字,而不是畫字,然後想辦法體會使用毛筆的方法,就比較不容易發生錯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