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殷琪 小學初高中 都沒畢業

2009/01/01 【記者卓亞雄、鄭朝陽、梁玉芳】

「率真」是殷琪鮮明的人格特質,講到精彩處,她開懷大笑。五十三歲的她才剛發現第二根白髮,珍而藏之,就怕搞丟了。記者高彬原/攝影

 

「媽媽,人為什麼要上學?」這是殷琪的女兒對她提出的大哉問,也是殷琪兒時問過,至今仍在思索的問題。

大學文憑 對老爸的承諾

「我不知道。我只能告訴她:我曾經跟你一樣,也不喜歡上學,我逃走了;而且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答案。」但母女約定:只要念完高中,女兒就自由了。

五十三歲的殷琪大笑:「因為我老早體會過不上學的好處。」

名片上有著幾個董事長頭銜的殷琪,除了念完幼稚園那天,她曾經別著小紅花上台領過畢業證書之外,小學、初中、高中,她全沒念完,不是休學就是被開除。在台灣、美國兩地漂蕩,直到她向父親許諾,要念出一張大學文憑送他。那是她生平第二張畢業證書。

我不叛逆 我有許多疑問

「我從不覺得自己叛逆,我的父母也從沒說過這兩個字。現在想來,以前的我有許多疑問,卻找不到答案。」在大陸工程卅一樓的董事長辦公室裡,午後冬陽透過大片玻璃窗灑落下來,一室燦爛。光線可能是這裡最亮眼的裝飾了,海邊拾來的巨椽漂流木被珍重地懸在牆上。偌大空間裡,極空、極簡,非常大氣。

殷琪辦公桌後方,掛著比真人還巨大的影星艾爾帕西諾素描。畫中人酷酷地矮身抄起撞球桿,睨眼盯著前方,彷彿下一秒就要蓄勢擊發。

「我非常喜歡他,每年都要複習『教父』,很多台詞我都會背了。」 畫像彷彿某種線索,讓人看見她內在的不羈。

不安的心 總在尋找出口

朋友形容殷琪是「永遠在探尋答案的,不安的靈魂」;她則感謝企業家父親殷之浩、文學家母親殷張蘭熙容忍她年少不知所以的漂蕩和探索,任她尋找出口,安頓自己。

小學是她十分不愉快的記憶,「我只能用『痛恨』兩個字形容。」記憶裡那是:「一根旗杆,旁邊站著一個老是在罵學生的大人。」

老是挨罰 小五自我解放

課堂上,小楷寫出框框了,重寫;沒寫完,不准吃飯。學生犯了錯,就去罰站牆犄角兒。有次,她為被罰站的同學出頭,於是,「我就被打了。」殷琪形容老師用雞毛撢子當教鞭打手心,還要把纏在柄上的藤皮給「un-wined(拆下)」!幼時的不平,至今還聞得到火氣。

她忍到五年級,不幹了,「我要從學校逃走。」不上學的日子,她跟著一位陳太太學英文,秘密想像著有一天浪跡天涯。

火攻校園 美國學校難容

年輕的殷琪到巴黎探訪60年代搖滾樂團The Doors主唱Morrison墓地,與他的頭像合影。她的捲髮造型當年很流行。殷琪/提供

 

即使初中念了學風相對自由的美國學校,殷琪是被開除的。「原因很無聊啦,」學校設了一個小島,上頭放個「思考者」雕像,島名「Senior Island」,殷琪和朋友不服氣:「只有senior(十二年級)才准思考?」一夥人放了一把火,火燒島。

「小孩子需要一個理由對學校做些不禮貌的事。」殷琪說。但別人看來「偏差」的「火攻學校」、抽菸,父母沒有懲罰,因為「自己做的,你就得扛;學校罰了你,夠了」。

再者,「我猜我父親對我這些行動,他心裡是有點樂的││我做了他想做的事。」現在,殷琪深情地說:「我愈來愈像他了。」

14歲赴美 仰望反戰遊行

再度離開學校,她到了美國,那時正是反越戰運動的尾聲,十四歲的殷琪「恨不得快快長大」,跟著反戰遊行的人群幹些什麼事兒出來。

她常到著名的文化地標,舊金山的「City Light」書店朝聖,「去聞那些書的味道」。想像著那些「垮掉的一代(beat generation)」作家就在她眼前,可能是寫出小說「在路上」的傑克.凱魯亞克正坐在書堆中,手上的菸灰無聲地掉在地上;或是亞倫.金斯堡正朗讀自 己的詩,反主流嬉皮客吸著大麻、喝酒、讀詩……

但真實的情況是:殷琪說,她看得出那些大人的眼神在說話:「喂,小鬼,回去多讀點書再來吧!」

一九七七年,她實現對自己的承諾:大學畢了業。她送父親文憑時,看見他臉上的驚喜。「他們繫在我身上的那根線,要夠長,又不能鬆得讓它溜掉。等我當了媽媽,才知道那有多難。」

安定下來的殷琪回到台灣,進入大陸工程當父親的跟班。那時,台灣還是戒嚴,家裡訂的英文雜誌,若不是敏感字詞會神奇地槓上黑色塊,要不就是某幾期永遠收不到。殷琪說:「我覺得不能呼吸了,這裡沒有自由的空氣。」

高鐵10年 就當是場修行

高鐵通車前的一次春酒,殷琪率主管扮大廚及侍者,服務員工。殷琪/提供

 

殷琪自嘲:「前高鐵」時代的殷琪是率性的,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我不會給太多理由」。但是,卅餘歲從父親手裡逐步接下大陸工程、讓老字號的大陸工程股票上市,由公共工程出發,再擴展至住宅、社區、造鎮,十年內營業額成長卅倍。接著懷孕生女、投入台灣首遭的高鐵BOT計畫。殷琪承接了常人頗難想像的考驗與重擔,其間有太多的自我修剪和調整。這並不容易,她說,「就當高鐵是場修行吧」。

龐大的BOT案有高度政治性,加上技術複雜,她得與各方勢力周旋。殷琪說,至少她學到一件事:中文太奧妙了,真正的重點常是藏在措辭背後的暗示與角力。如今,「我的中文進步太多,但是絕對不能再好了。再好,我就會變成虛偽的人。我不喜歡。」

增資不順 工地尋求安慰

當增資不順、種種批評讓她難受的時候,她的對策是:「走,去工地。」工程師出身的父親教給她韌性,工地總能安慰她。當她戴著黃色工程頭盔,眼見「灌漿的灌漿,打樁的打樁,看著他們,就能把我拉回到事情的本質:要把這條鐵路蓋好。」

當高鐵橘白身影終於在台灣島上疾行,殷琪真誠地說,高鐵十年,不是個愉快的過程,但她喜愛與她共事的夥伴。「我從不後悔,但如果重來,叫我再做一次BOT,謝謝,絕對不幹。」

55歲交棒 人生還給自己

事業之外,女兒及宗教給她極大的安定力量。身為藏傳佛教弟子,她日日早課,近來也向聖嚴法師請益佛法,談生死、談世界,也談企業責任。她對師父說,五十五歲她就要在事業上交棒,「我看到很多經營事業的長輩及同輩,到了一個歲數就不會放手了」;她不想這樣。

「五十五歲,很棒的年紀。」回首走過的路,「我過得算豐富了,人生該做的,都做過了,明白許多事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」。事業不是她生命的全部,她要把人生還給自己。「我還可以做些更『有營養』的事」。

近年她一頭栽入理解奴工問題,發現全球的奴工人口比率是有史以來最高,許多地區的人世代為奴,八十美元竟可以買一個人,七歲的小孩從來不知道自由人的滋味…。殷琪說,「我非常吃驚,這麼重要的事,竟然我們都不知道。」

同情奴工 真想殺了人蛇

有時她徹夜上網,讀到義憤填膺,上班後還餘怒未消。找來年輕朋友討論可以做些什麼,朋友告訴她,許多地區的奴工都是被集團老大控制的,生活條件極不人道。年過五十的殷琪忘情地大喊:「我們可不可派人去殺了這些老大?」

朋友眼中,殷琪若不是肩上擔了父親的愛與事業,這位「超級熱血的資深青年」,早就該像她早年敬佩的古巴革命家切•格瓦拉,跨上摩托車,打抱不平、巡視天涯去了。

 

 

2009-01-01/聯合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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