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相對論>賴聲川 丁乃竺 低聲密語 一聊30  2005/04/05 聯合報】

 

 

 

 


賴聲川和丁乃竺在民國六十七年以密宗儀式完婚,兩人正在獻哈達。
本報資料照片/記者鍵助攝影

 

 

 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導演賴聲川和太太丁乃竺,結婚二十多年心靈契合,永遠有聊不完的話。
記者張天雄/攝影

 

 

 

 

【本報記者李玉玲、于國華】

劇場導演賴聲川很陽光,粗獷的鬍子掩藏著一顆細緻的心;七悾年代嬉皮風格種進了他的骨髓,相信人的理想可以改變世界。「他總是很純真。」太太丁乃竺如此說。

丁乃竺很明亮,秀麗的表相背後面是了悟世事的豁達,總準備好接受最壞的結果,再不斷解決問題求進步。「她是那種天塌下來,還可以活得很好的人。」賴聲川形容她。

命運真奇妙。出生在美國華府的賴聲川,和香港長大的丁乃竺,分別因為父親的變故來到台灣,在茫茫人海中相遇;注定累世的因,要在此生結果。

於是,丁乃竺放下自己,永遠扮演賴聲川當下最需要的角色,在舞台上、在劇團中、也在生活裡,將賴聲川推向藝術的高點。賴聲川看透丁乃竺更高過自己的才華潛質,盡心護持太太修佛昇華,成就更通達的人生。

以下是賴聲川和丁乃竺的「相對論」。

他,美資優生 回台留級生

問:兩位出生地都不在台灣。請談談童年經歷的文化轉換?

賴聲川(以下簡稱「賴」):父親是外交官,我在美國華府出生,後來搬到西雅圖;直到十二歲回台灣。

我在美國讀小學,輕鬆愉快地念,永遠得A。有一天老師帶我到高一年級去上課,就這樣跳了級。

丁乃竺(以下簡稱「丁」):他在美國是資優生,回台灣成了留級生。國外教育很活潑,回台北念初中,穿卡其制服、剃平頭,天沒亮起床趕公車,他的世界一下子由彩色變成了黑白。

賴:本來父親計畫回台灣三年,以為接著就會外調其他國家,沒想到回來兩年他就去世了。從此他給我的人生規畫完全變了。

父親去世,我留在台灣,從中學讀到大學,有了台灣的認同。說來肉麻,但這個體會(認同),我很多年前就開始講。我是從小吃熱狗、看NBA長大的,認同對我來說,是很重要的問題。

丁:他這個人,西方文化和價值觀深入骨子裡,連說夢話都一半英文一半中文。不過熱狗、漢堡,我是絕對不碰的。

賴:我們外交人員子弟,經常換環境、學新語言,觀察不同的文化。很多經常轉換環境的孩子,長大會有迷失:可以在任何環境生存,但卻不覺得自己屬於任何文化,而是漂浮在不同的文化之間。

因為認同的關係,我一九七八年再去美國念書,畢業選擇回台灣,變成很自然的事。

她,第一印象 港台沒兩樣

丁:我在香港出生。父親(即政論家丁中江)寫過很多反共文章,(賴:還被關了半年。)對,被認為和反共的組織有關聯。一放出來,就舉家遷來台灣。

四十年前要來台灣的時候,我們小孩子都很興奮,以為會看到一個新世界。當我們坐的船開到基隆,下了船看到台灣人我很驚訝,還傻傻的問:「他們穿的衣服,怎麼和我們一樣?」

賴:四十年的改變真大。我坐泛美航空來台灣,現在這家公司已經沒了。到台灣時,街上還有水牛,很多人穿木屐。

問:兩位成長背景差很多,怎麼認識的?

丁:我們讀大學認識,大概二十歲。人的緣分很奇妙。如果他爸爸和我爸爸不是分別發生事情,我可能還在香港,他不知道在那一國。但從認識開始,就覺得彼此很熟悉。

賴:我第一眼看到她,立刻知道「就是她」了。

以前忠孝東路有個唱歌的咖啡館「艾迪亞」,我們幾個同學搞樂團,在那裡唱了五年,一星期至少二、三天。那時台北對文化有些敏感度的年輕人都常來,蔡琴、羅大佑當年都是聽眾。乃竺也來,我第一次看到她,就有這種感覺。

丁: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朋友。他室友有天邀我去他們在士林租的房子,一進門看到賴聲川在彈吉他,陽光灑在他身上,覺得他好有自己、活在一個好純淨的世界,有出世的感覺。他見到我,回頭「嗨」一聲,好像和我很熟。我們坐在地上,一聊就聊了四個小時。還真有得聊。(賴:一直聊到今天。)

他們,藏密婚禮 國內第一對

問:乃竺是什麼因緣開始學密宗?

丁:我的父親學佛、祖父學密,但祖父在我四歲過世。等我信了密宗以後,父親才覺得不可思議,我所有的師承,和祖父的老師都是同一脈。(賴:她的名字是祖父給的,也許有點關係。)

學佛是我們兩人一起去的。我們向林谷芳學琵琶,林谷芳介紹老師教我們八卦拳,這老師再介紹學藏傳佛法的朋友,我們跟著去五峰山參加金剛乘法會。結婚也在五峰山,用藏密儀式,是台灣第一對。那是六十七年七月九日,第二天還上了聯合報第三版。

問:在劇團,丁乃竺是行政總監、賴聲川是藝術總監。這樣的角色分配,會帶入生活嗎?

賴:我們很自然,有些東西她會我不會,她處理;有些我擅長,由我負責。

丁:我了解創作的人壓力很大。和他在一起,覺得他最好不要費時間管瑣事。我的性格並不是那麼仔細(賴:她不喜歡瑣碎,喜歡抓大方向),好比旅行,所有的事都是他處理,從訂票到排行程等,因為他喜歡旅行。但我會做很多不應該浪費他時間的事情。

他們,創作行政 做擅長的事

賴:她隨時可以看到事情最糟的一面,再想出解決辦法。我們很不一樣。我的哲學是,一個人擅長的事就要讓她去做,絕對不要用自己不擅長的能力去做別人擅長的事。

問:兩位學密多年,信仰對目前的生活或劇團經營,有什麼影響?

丁:每一個人都有信仰,也許信教,也許是相信潮流、政治、物質等。信仰就是一種對生命的態度。

賴:我不喜歡用「信仰」,佛法是一種態度和一條道路。在生活中、在劇團,我們討論事情不會區分,好,現在談劇團、等一下談佛法。所有的事都一體,佛法是談事情的基礎。

丁:佛法改變我對生命的看法。沒有一個行業沒有挑戰和困難,成功就是看如何面對困難。因為信仰,我愈來愈懂得感激。「表坊」和台灣密不可分,是這土地長出來的,以前我會怨環境不好,這幾年不這麼想了。什麼樣的環境都可以開花,即使是沙漠;只是花不一樣。

他們,恐煞照演 沙漠也開花

前年SARS最嚴重的時候,我們的戲已經全部賣滿。要不要停演?我決定不停。做了這個決定,任何觀眾或演員出問題,我就要負責任。佛法給我的訓練是「覺察性」,要先了解前因後果和可能的影響因素。我們要演,但要做好防護,例如買幾萬個口罩。

賴:那時台灣大型活動全部停辦。我每場演出後都上台謝幕,感謝觀眾和我們站在一起。我說,SARS過去以後,大家會記得曾有這樣一夜,我們一起度過。

丁:當時我們的退票率不到百分之十,而且有人退了、又有人買,表示很多人相信日子要過下去。很多觀眾來信說,在那段恐慌的日子,只有在劇場那兩個小時看到了希望。

問:如果生活和信仰已經結合,為什麼還需要閉關?

丁:閉關是因為學佛到了一個程度,必須在沒有干擾的情況,向自己的內心去深化。去年我在家頂樓的房間閉關一個月,幾乎不講話、只見少數幾個人。

賴:每天飯菜我送上去,聽她說心得。閉關時講的話特別精采,她講的話我全都記錄下來。

說起來,我們兩人中,真正有才華的是她。說戲劇藝術,那我高一些;但談人的本質潛能,她比我高。她支持我創作,我也協助她圓滿,例如她閉關,我就護關。

 

 

<相對論>「那一夜」,有了表坊 一玩20


本報記者李玉玲、于國華

問:表演工作坊剛過二十歲生日。賴聲川是否返台任教前,就計畫要成立劇團?

丁:完全無心插柳。當年我們都有工作,他教書,我在電腦公司。做劇團只是業餘。

賴:我需要一個創作環境,有沒有自己的劇團不重要。一九八三年,藝術學院成立,姚一葦老師找我回來教書。蘭陵劇坊金士傑、劉靜敏找我做戲,一起弄了「摘星」。

之後有了「那一夜,我們說相聲」的構想,原本覺得這該是蘭陵要做的戲,但後來一直沒有進度;新象的許博允接手製作之後,我們才自己組了劇團。

問:表坊創團初期,就設在你家裡?

賴:以前台灣有「客廳即工廠」的時代。在我家,「客廳即排練場」。

有六年時間,陽明山家中的車庫就是辦公室,客廳即排練場,那真是快樂的日子。我家不鎖門,演員排戲就推門進來,肚子餓了,乃竺弄飯給大家吃,聽說山上下雪了就去看。這樣的生活,很理想主義、大同世界。

丁:賴聲川給劇團取名「表演工作坊」,我剛開始很反對,不像個劇團名字。果然去申請時就不合法,因為不叫「某某劇團」。

問:「那一夜,我們說相聲」一炮而紅,也衝撞了體制。是否承受了很大的壓力?

賴:當年台灣哪聽過「集體即興創作」?審查制度並沒有準備好面對這樣的戲。現在看「那一夜」沒什麼,當年可是禁忌,特別是「記性與忘性」中,有一段是說,某人還記得上輩子講的最後一句話,而那句話脫口而出,竟是「和平、奮鬥、救中國」。敢拿國父開玩笑,我們那時真大膽;除了擔心體制,也擔心觀眾的反應。

有一天排戲到深夜,聶光炎老師勸我們改掉那一段。他說:「我不希望看到三個優秀年輕人,從此不見了。」我們很嚴肅地討論過,決定不改劇本,照演。

首演那夜真驚悚,台下坐著兩位一看就知道是審查委員的觀眾。真天助我也,到「記性與忘性」那段之前,他倆跑出去抽箊,我立刻跟出去施展拖延戰術,拉著他們聊天,同時聽著劇場裡的進度。聽到「和平、奮鬥、救中國」傳出來、觀眾跟著哄堂大笑,但審查委員顧著聊天,剛好沒聽見。我知道危機解除了,馬上和他們說再見。

丁:做「那一夜」完全沒有把握,賴聲川說只要三百個位子的劇場就夠了,後來找到的場地有六百個座位,真怕坐不滿。開演前我告訴演員,萬一觀眾沒反應,也要撐兩個鐘頭把戲演完。這是我身為製作人的恐懼。

問:你們的觀察,二十年來台灣的戲劇環境有什麼改變?

賴:台灣的環境,把每個人都逼成超人。常常票開賣了,戲還沒出來,歐美劇場朋友聽了都嚇一跳。但這就是台灣的方式,各行業都是這樣闖出來的。

二十年來,保守估計,台灣多了上千個表演團體;從一九八○年代開始,除了社教館、兩廳院,並沒有建新劇場。台灣劇場生態實在脆弱,遲遲沒有出現適合的劇場;國家劇院根本是為歌劇設計的。去年國家交響樂團找我導歌劇,竟然在音樂廳做,我們的工作好像只是解決難題,創意都用在這上面。

丁:從市場看,台灣表演藝術生態歷經解嚴、報禁開放、有線電視普及、網路流行幾個轉折點,對劇團都是很大影響。尤其網際網路,對年輕族群有強大吸引力。對我們而言,現在不是劇團與劇團在競爭,而是劇團與網際網路競爭,畢竟戲劇變成眾多娛樂的選項之一。

劇場是小眾文化,但我們必須越級,用大眾市場的方式宣傳。要耗費這麼大的能量,才能讓大家注意到。過去我對環境很焦慮,現在則接受這些都是挑戰,能把我們的創意逼出來。

問:表坊二十年,未來的創作有什麼想法?

賴:有一次與導演侯孝賢談創作。侯導說,現在的他,技術上什麼電影都能拍,但問題是要拍什麼?這真是一位有良心的藝術家在自省。我也深有同感,開始思索到底什麼才是「大寫A的Art(藝術)」?(丁:Art的A用大寫強調,代表藝術在他心中被擺在最神聖和崇高的位置。)對,以前認為,生命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藝術;年紀大了,體認到人生的學習,就只是為了學習。當藝術也可以是小寫a的「art」,也許人生會比較舒服自在。

丁:這種轉折,讓他能更謙卑地面對藝術和創作。

2005/04/05 聯合報】

<相對論>一個屋簷下 各關禁閉 只打電話


本報記者李玉玲

乍暖還寒三月天,表演工作坊度過創團首演二十歲生日。這條戲劇之路行來,二十載歲月匆匆而過,如夢之夢。

生日酒會上,藝術總監賴聲川、行政總監丁乃竺感謝這塊滋養表坊的土地,以及所有優秀的工作夥伴。有一個感謝放在心裡,盡在不言中,那就是兩人在生活及藝術上的相互扶持,始終未曾棄守這塊當初無心插柳、如今柳葉成蔭的戲劇園地。

在表坊二十歲的今年,賴聲川、丁乃竺格外忙碌。剛忙完「這一夜,Women說相聲」,接著還有長達七小時的大戲「如夢之夢」重製登場,「這規模,根本等於三部戲!」丁乃竺說。兩人手邊還各自有兩本宗教書籍,要趕在四月前翻譯完成。

兩人笑說,這就是二十年來的生活寫照。二十年前是「客廳即排練場」,二十年後,表坊有了獨立的辦公室及排練場,兩人的生活方式並未改變,在劇團是工作,回到家裡還是工作。

尤其,這陣子忙翻譯,賴聲川、丁乃竺各自不同樓層的房間「關禁閉」,都得靠電話聯絡。賴聲川遇到佛法問題,一通電話請教老婆如何表述;丁乃竺有翻譯問題,也是一通電話打給老公,斟酌如何用字。賴聲川說,真像回到讀研究所的日子。

於是,賴家明明四口人(還有兩個女兒梵耘、仙耘),這陣子卻似無人在家般的靜默。夫妻兩人爬格子忙,剛跟隨佛爺從國外修行回來的大女兒梵耘,也關在房間裡「做功課」,並告訴老爸「噓!」因為她這陣子禁語,要少說些話。

這就是賴家的生活,追求自由,彼此尊重。正如擺放在客廳的椅子一樣,丁乃竺說,幾張椅子全不成套,來自不同的國度,各擁風格。因為,她和賴聲川認為,每個客人都來自不同的背景,彼此需要對話;當然,客廳的椅子也要對話。

賴聲川、丁乃竺二十多年婚姻生活,也是從「對話」的狀態下一路走來。丁乃竺總結兩人相處之道,是「個性雖不一樣、但習慣一樣」,因為,從二十歲認識至今,他們已經找到最適當的「對話」方式。

時光彷彿回到大學時代,丁乃竺第一次到賴聲川和哥兒們共築的理想國拜訪,坐在地上彈吉他的賴聲川抬頭說了聲「嗨」,兩人第一次聊天,一聊四小時、聊出夫妻情緣,還一直聊到現在。賴聲川說:「我們還有說不完的話,還在用不同的方式說……。」



2005/04/05 聯合報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