趨於樂而困於禮的靈魂 我所認識的瘂弦
香港浸會大學駐校作家:瘂弦。
(本報資料照片)
1972年夏天,見到瘂弦先生之前,已讀過他的詩集《深淵》。舊日生活的影像與新世界的眼光,形成他心靈的沖積平原,也培植出特具風味的新詩苗。我的確是從他的詩開始認識他的人,譬如從他筆下的「故園」母題,想像身歷的戰爭流離;從他描寫的中原器物、北方居處,想像他的情感家世;也從一些「性」暗示的衝突與哀輓中,想像他的海軍出身,血液裡的力比多。

1972年夏天,他剛滿四十歲,擔任「復興文藝營」營主任,上課的老師有司馬中原、朱西甯、紀弦、洛夫等。瘂弦自己沒排課,只是每天早上集合全體學員讀「蔣公」訓詞。那個年代,讀老總統的訓詞,是一些公開場合的儀式。救國團主辦的「復興文藝營」,是台灣青年作家的搖籃,營隊時間有一周之久,吃住在一起,想報上名還不太容易。學員來自於各大專院校,自我期許頗高,不光是來見見前輩作家而已。那時,瘂弦已完成他文學最傑出的創作,擔任營主任,當然是領銜的巨星,但他主演的戲碼竟是讀訓詞,自然教我們這些自命瀟灑的才子才女們無心參與。出席率偏低,卻也看不出瘂弦在不在意,他總是英挺地、心情不形諸於外地一天宣讀一篇,完成一個儀式。我不記得他的聲音,只銘刻了那影像,無聲、英挺地立在晨光的草地上,從最初以為的荒謬好笑,轉而無言,而今細細去想,深沉得像認知命運般地理解了。

如果問我能不能用一句話形容瘂弦,當然不能。如果容許我用十句話,那麼,其中一句會是:瘂弦是一個拘禮的人。這個禮字泛指文化禮教、體制規範。

1982年,距我初識瘂弦十年,他主編《聯合報副刊》,邀我前往任職。他似乎篤定我一定會答應,在我還未辭教職,已簽下報館的人事案。我終究遲疑,他卻不由我分辯地說:「案子已經簽下來了,一起做點事吧。」人的意向受到體制約束,灑落與悲壯究其實同一格調,同一命運方向。年輕時的瘂弦,灑落的成分多;中年以後,悲壯取而代之。我說瘂弦拘禮,是從性格體會而得,見出一個詩人的矛盾。我自己也有六七分近之。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用悖論來理解悲劇的意義:本質的弱點往往也散發著生命之光。拘禮者在現世有他的不得不,硬生生把叛逆性吞咽下,成就一派平遠的河風草色。

1988年五月,我陪老父回四川,算是大陸探親去得早的人。兩岸隔絕甚久,情況不明,行前,瘂弦在辦公室握手言別,像託付我去看他的故園一樣慎重,也像交代一個艱難任務的送別。那晚他眉宇間千言萬語無法說明的時代感慨,我在我父親的心思裡曾經看過。

1994年瘂弦申辦的加拿大移民簽證獲准,他開始考慮去留。當辦公室其他同事下班後,我有時會聽他講點公事以外的心事。老辦公室在大樓東北角,兩排日光燈亮著。有一次他談到我寫的一篇專欄,事情太多,話說得太重,他說,雖然邏輯觀念都無問題。瘂弦很少「坦言」別人文章的缺點,那回罕見地誠懇指正。多數時候他不置可否。反倒是他為別人寫了序,會找我先看,要我挑毛病。瘂弦的序慣常宏觀論述,我往往只在一二字詞上提點參考意見。

我片面認識的「拘禮」瘂弦,還包括下述印象:

某年我領到一筆金鼎獎的獎金,買了兩大箱頂級進口的蘋果分送同事,瘂弦十分欣賞,為這一舉動取名「獻果」。某日與周策縱先生同席,我持酒杯離座趨前敬酒,瘂弦讚嘆:「這是古禮,非常尊敬對方的敬酒方式。」某日,他參訪一座古寺,談到今人的新匾遮蓋了清乾隆的匾,不以為然道:「無禮!」又一日參加過殷之浩先生的追思會,回來對我細細描述靈堂的潔淨,白紗帘與鮮的擺設,詠歎調般的樂曲,說:「這是我參加過最好的喪禮。」

1995年,他曾大病一場,當時家人已移民加拿大,病房中事由老朋友及學生輩料理。我們探病,替他抹臉,他除了道謝,最常說的一句是:「真沒尊嚴!」第二年他決定退休,除了屆齡,病後人生觀的改變更是主要因素。他曾慨嘆:「所有該有的編輯點子,我都試過,熱情已不像從前那麼高了。再留著徒然予人戀棧之感。」我認識他那麼久,第一次聽他講出蒼老、滄桑的話。1997年六月我接下副刊主任的職務,《聯合報》挽留瘂弦以副總編輯身分,延退至1998年。

儘管新詩創作的瘂弦極其狂野前衛,但在現實社會裡,據我所見所感,他十分重視輩分、情分、職位與年齡等倫理關係,哪怕礙手礙腳、吃力不討好,也仍固執。他常自嘲自己處事「土法煉鋼」,擔任主管沒有管理方法,有點像是打爛仗。但他每每能用到不錯的屬下,早年,詹宏志、王明嘉、丘彥明、吳繼文等將才珥珥都曾入他麾下,所以他又常說自己是福將。

在沒有章法之中自有他土法煉鋼的章法,他的章法就是一個禮字。談笑風生擅長說笑話的瘂弦,只是人前的瘂弦;我所認識的詩人瘂弦,其實是掩映在燈火闌珊處,趨於樂而困於禮的靈魂。

【2007/03/21 聯合報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