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遺忘與備忘】給我乾乾淨淨的紙2010/2/1作者:隱地  人間福報

或許有人不相信,《中國時報》開卷周報過去舉辦十九年「年度好書獎」,爾雅從未得獎,直到二○○九年,第二十屆「開卷年度好書獎」終於給了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———《昨天的雲》、《怒目少年》、《關山奪路》、《文學江湖》,而爾雅,也因鼎公的這套書,抱回一個代表榮譽的出版獎座。

因為等了二十年才拿到得來不易的獎座,我已成為獲獎人出席領獎之中年歲最大者,台灣出版業汰舊換新的情況嚴重,這個行業愈來愈年輕化,相識的同業竟如此之少,讓我頗有幾分落寞之感。

「開卷年度好書」共分五大類,每類選出十本書(只有中文創作缺額兩名),因此獲獎的共有四十八本書,每本書各有二名得獎人,一為作(譯)者,一為出版人,領獎人共有九十六位(其實人數更多,有些書,作者不止一人,譬如《我的小革命》,作者竟達五人之多,所以上台領獎的超過一百人),不少人上台都在搶麥克風說話,(原先主辦單位宣布:每本得獎書限一位代表發言),從百位得獎人訴說心聲中瞭解,出版業在台灣真是有血有淚,儘管環境惡劣,優秀編校人才仍在工作崗位上默默埋頭苦幹,且都能以苦為樂,製造出許多富創意又精良的出版品———其實,被大家看到的得獎作品,只是台灣每年平均四萬種出版品中的僥倖者,更多的優秀作品仍然被埋沒在像山一般的書堆裡,就像爾雅過去的七百種出版品,其中當然不乏值得給獎的,但粥少僧多,幸運兒永遠屬於少數又少數。譬如王鼎鈞以十七年時間寫他的人生遭遇背後的大時代,從《昨天的雲》到《文學江湖》,一本接一本出版,硬是要等到黑髮寫成白髮,四本書全部出齊了,才獲得評審青睞。二○一○年,《文學江湖》槓上開花,再度榮獲「台北書展大獎」。

「開卷周報」主編李金蓮曾撥電話給我,她恭喜爾雅叢書得獎,一方面她要我轉告鼎公,希望他能從美國親自返台出席盛會。當我把好消息報告鼎公,他說,醫師已警告過他,他的心肺功能不佳,無法再搭飛機。隔了一周,從傳真機裡冒出一張鼎公的得獎感言,他要我代他宣讀:

「這些年我學會一句話:『非常感謝!』今天是我最應該說這句話的時候,謝謝《中國時報》,謝謝開卷周報,謝謝年度好書的各位評審委員。

尼采說過,好書是用血寫成的。我曾給他加了幾個字,『是血變成墨水』寫成的。

現在我再加幾個字,寫文章不能光有墨水,還得有紙,我們都是在紙上安身立命的,『秀才人情一張紙』,文豪的功業也是幾張紙。我有墨水,血變成的墨水,我得感謝《中國時報》給我紙,感謝很多家報紙雜誌給我紙,爾雅出版社也給我紙,大家都給我乾乾淨淨的紙,給我寬寬大大的紙,沒有各位的紙,就沒有我的書,即使沒有好書獎,我已經非常感謝了。

如果繼續給我紙,我還有很多血。

再說一遍:我非常感謝!」

這一段感謝的話,源之於鼎公《千手捕蝶》一書中的〈幾尺紙〉———「紙可以包得住火」。只要創作者熱情不死,理想還在,世間一切不美好皆可容忍。

這世界愈來愈需要乾乾淨淨的紙,寬寬大大的紙。

一切優良的出版品,都能讓我們不美好的社會改變得較美好,善與惡是一場人類的永恆之戰。作家是心靈工程師,終其一生,作家都在思念那些紙……

從最初的火,到後來的血,都代表熱情。當有一天,熱情沒有了,創作者不可能還渴望紙……紙最後若能成為有益人心的書,成為精神寶典,紙才對得起大地上的樹。

(本專欄每周一刊出)